君折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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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霍三|中秋贺文完结〕惊鸿照故影



他如同一只孤鸟般轻盈地立在竹稍,风无声卷动他的衣袖,月色寒寂如霜。


我却觉得耀眼。




|合 · 秋月


“门内发布了新的任务。”清冷冷的声音在窗口响起。


霍雨浩停下手中的笔循声望去,说话的人正靠在窗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他,半个身子没在黑暗里,手上转动着一柄柳叶飞刀,金属的寒光翻转在对方的眼瞳中。


霍雨浩放下笔,坐直身子微笑道:“是什么任务?”


那人手中动作停下,捏着刀片没有答话。


就在霍雨浩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,男子手腕一翻,冷光破风,向霍雨浩面门袭来。


利器擦着霍雨浩的发鬓飞过,深深没入背后的墙壁之中。


男子从黑暗里走近,那双蓝色的眼睛逐步暴露在烛光下,每一次看都美得让人心惊。他脸上没有表情,薄薄的唇一张一合:“是取下霍大丞相的项上人头。”


霍雨浩双手交叠,目光柔和地望着他,好似浑然不在意刚才与死亡的擦肩:“那看来,三哥的任务失败了?”


他眼中映着来人的面容,那是一张极漂亮的脸,深蓝色的长发用一根金属簪子固定束起,两缕鬓发贴着脸颊,被清风吹动。眉峰是寒山烟雨,眼波是晴日湖水,唇瓣是春晓桃花。


分明里在昏暗的烛光里,却耀眼得让他不敢直视。


霍雨浩看着他一步步走进,耳畔似乎可以听见心脏在一寸寸燃烧成灰的声音。


男子站定在桌案前,微微俯下身来,双手支撑在两边,空荡的房间好像在他的这一个动作里变得狭隘。


霍雨浩仰起头看着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睛,捕捉到里面一闪而过的笑意。


“我说,霍丞相为官清廉正直,是个好官。况且,他是我心上珍爱之人……”


“要加钱。”


霍雨浩伸手捉住男子的衣襟往下一扯,对方从善如流地倾身靠近,一时间他们目光交汇的距离变得极短,呼吸都柔柔地融合在一起。


青年喉头滚动,声音低哑:“那看来我只好散尽千金家财,求唐大刺客饶我一命。”


|起 · 冬雪


簌簌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,半推半就的斜阳在云后露出半个脸,柔柔地洒下光。


霍雨浩站在廊下,砖瓦上的雪都染了瑰丽的金红色。红梅迎风绽放,幽香盈盈,随着寒气扑上男孩的眼睑眉梢。


一个侍女捧着食盒穿过扫净积雪的庭院,见到他止步行礼:“公子。”


霍雨浩点点头,让她起身,又揭开她手中捧着的食盒,端起里面的青瓷盅,一股药味缠上指尖:“药我去送吧。”


侍女应诺,为他推开门扉。


屋内静悄悄,一炉宁神香袅娜盘丝而上。


内室早有侍女迎出来为他打起帘子,他双手捧着药盅,摇头止住侍女的通报,放轻脚步走向床榻。


榻上女人神思倦怠,阖着双眼休息。霍雨浩把药盅放在旁边,脱下一身雪气的外衫,在床榻旁坐下,接手了侍女手中布包的小锤为女人轻轻捶着腿。


霍雨浩是霍府上的独子,母亲是被当朝三品将军戴浩休弃的下堂妇。


昔年戴将军还是一籍籍无名小卒,不知使了什么手段,哄得七品官家小姐霍云儿与他私定终身。霍老爷无奈之下,允了两人婚事,不想大婚第三日戴将军便被点入名册前往漠北,一去音讯全无。


霍云儿误以为夫君战死沙场,伤心欲绝,本欲追随而去,却发现自己珠胎暗结,只得在劝慰下生下孩子,每日悉心教养,不曾思虑改嫁一事。


不曾想三年之后漠北大捷,无名小卒立下战功,一跃成为三品大将,得天家青眼,竟翻脸不认昔年旧事。


霍老爷带着女儿上门理论,竟被棍棒打出,霍云儿双腿也因此留下旧疾。霍老爷自知无力与深受皇恩的戴浩相争,便致仕归家,带着霍云儿与年方三岁的霍雨浩回到老家巴蜀之地生活。


也许是力度变了,霍云儿睁开眼睛,便看见床边坐着的孩子,目光柔和:“雨浩,你怎么来了?今天不是有灯会,怎么没去逛逛?”


她招了招手,霍雨浩便把小布锤递给侍女,乖顺地坐到她身边去:“今天下了一天的雪,街上怕是不好走呢,我也不想去人挤人,就过来娘亲这里讨个安静。”


霍云儿伸手摸了摸霍雨浩的手,冰凉凉的,便拉进被窝里捂着:“你呀,就是会说这些话讨我开心。”


霍雨浩靠在她怀中,母子俩说笑一会儿,霍雨浩亲自服侍用了药,见霍云儿神色中隐隐露出疲惫,他才道要去霍老爷处校考学问,披上外衫离开了。


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,远远的天边有一层华光。


霍雨浩心念一动,摒退旁人,点了一盏灯笼独自上了霍府内的一处阁楼。他不过十岁,身形不高,自己推了一个凳子踩着扶着栏杆眺望——西街正在办灯会,十里长街,火树银花,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。


他看得有些失神。


忽而屋顶上一阵轻响,然后是一片瓦片碎裂之声,霍雨浩还没反应过来,就看见一个黑影从屋檐上落下来,然后在空中灵巧一翻,稳稳落在栏杆上。


那人拍了拍衣袍,抬头就和惊呆了的霍雨浩对上了眼睛:“……”


这是个极其俊秀的蓝衣少年,约莫只有十三四岁,中长的头发像是深蓝色的水流,在风中飘动,一张初褪去稚嫩的脸,显出少年的英气勃发,一双蓝色的瞳孔在朦胧的烛光与月光下泛着淡淡清光,好像初试锋芒的剑,凌厉却又没有杀气。


霍雨浩踩在凳子上,好几息才后知后觉地倒抽一口凉气:“你——”


“别喊!”蓝衣少年下意识伸手来捂他的嘴,霍雨浩往后一退,却忘了自己是踩在独凳上,一脚落空,眼看就要摔个够呛,那道影子却从栏杆上跃下,一把抓住霍雨浩的衣领,稳稳地接住了他。


霍雨浩站稳,那少年已经松手退开好几步的距离,霍雨浩心有余悸地看着他,“……你是什么人?”


对方沉默了片刻,“我如果说我只是路过,你信吗?”


“……你觉得我是那种好骗的小孩子吗?”霍雨浩皱起眉,警惕地看着蓝衣少年:“正经人谁从人家屋顶上路过啊?”他虽然很严肃地板起脸,但到底是个孩子,裹在滚毛边的冬装里,可爱得像个布偶娃娃。


显然对面的少年也觉得这反差感有些诡异,他有些好笑地打量了霍雨浩几眼:“若我真的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,你恐怕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了,小公子。”他手腕一翻,修长的指节间夹着三四片寒光闪动的飞镖:“我若要杀你,你根本没机会出声。”说完,他又将那些飞镖一拢,像是什么戏法一般,消失不见。


霍雨浩还要说什么,远处远远传来钟声,少年脸色微变,脚下轻点就跃上栏杆,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月色下回望:“就此别过了,小公子,你最好忘了今晚见过我的事情。”


他身形一动消失在风里,只留下最后一句带着笑意的话语:“对了,正经的乖孩子可不会自己一个人大晚上爬上阁楼吹冷风。”


霍雨浩一愣,连忙扒着栏杆往外看,“……这可是我自己家!”


外面哪还有那人的身影?只有月色寂寂,雪意重重。


霍雨浩无奈地瞪着外面看了一会儿,连心中对灯会的向往都忘了,转头提起桌上的灯笼就打算走。


忽然发现在凳子旁边有个小香囊,墨蓝色的布料上纹着竹叶的花纹,用黑色的线捻了两颗白玉珠串成穗子,口是半开的,露出半截红色剪纸的小像。


霍雨浩弯腰拾起,犹豫片刻,还是轻轻捏出小像借着光打量。


剪纸的人技术很高超,一眼就能辨认出是刚刚的少年。


他提着一盏精致的花灯,长发披肩,顾盼神飞。


霍雨浩心中一动,指尖轻抚过这张小像,片刻后,他将小像收入香囊,一起放入袖袋中,施然提灯下楼。


等这人回来寻再还给他吧。


|承 · 春花


从那天以后霍雨浩就每日都去阁楼夜读,霍云儿问起来也只是说在此处心静。


然而两三个月过去,除了等来一场风寒,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少年。


突然病倒的那一日,他烧的有些迷糊,霍云儿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他。


他从昏睡里醒来,看见母亲靠着床沿脸色苍白地打瞌睡,心中后悔不已。


霍雨浩伸手轻轻抚过霍云儿的脸庞,女人从迷蒙中惊醒,看见他醒来,连声唤大夫,眼中欢喜地落下泪。


霍雨浩眼中一酸,“娘亲,对不起……让您为我担心了……”


霍雨浩早慧,离开京城那年他才三岁,记事不多,却也知道家中有了什么变故。那些从京城带回来的仆人一个比一个忠心,绝口不提当年的事情。


但他何等敏锐,也能猜到一两分。


他立志发奋,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为母亲讨回这一口气,让她能够展露真正的笑颜,眼下却叫母亲为自己伤心落泪。


霍云儿一愣,俯身轻轻摸了摸霍雨浩的额头:“傻孩子……”


病好之后,霍雨浩又取出那香囊来,打开看了一会儿里面的小像,叹了口气,把东西收起来锁在了盒子里。


这么久也没见他来取,恐怕也不太在意吧。


他捏着那把小小的钥匙,心中有些怅然若失。


然而在十日之后,霍雨浩就重新打开了这个他以为会永远封存的盒子。


那是个非常普通的夜晚。


春夜宁静,窗外的垂丝海棠开得繁盛,淡淡的清香浸透窗纸。


霍雨浩一如往常在桌案前读书,入神之时想提笔批注几句,却一不小心碰倒灯盏,火光嗑在地上,瞬息没了光亮。


夜已深了,门外守着的老仆已经酣声香甜,霍雨浩无奈摇了摇头,借着一点模糊的月光走到窗边,伸手推开窗扉,让那明亮的月色毫无遮挡地洒进来。


一时间地上便满溢霜色。


花影在春风中摇曳摆动,令人心旷神怡。


霍雨浩就着月光找到火折子,重新点亮烛火,一只手端着烛台,另一只手护着火光,刚要转身去关窗户,一道带着寒露味道的血腥气息从背后靠近他——冰凉的刀刃连同对方呼出的冷气贴着他的肌肤:“别出声。”


霍雨浩一惊,便听到那人又说,“把灯灭了。”


他依言将灯火吹灭,心中正觉得这人声音好生耳熟,便感觉到脖颈上的刀片被抽离,清润的声音带着点歉意再次响起:“小公子,我无意伤你……只是眼下实在是无奈。”


霍雨浩惊讶回头,那道身影已经退到房间的黑暗里,他的目光只捕捉到一片一闪即逝的深蓝色衣角。


霍雨浩轻声开口:“是你……?”


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回应,霍雨浩心中怦然一跳。


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忽然感觉到有些紧张,但空气里的血腥味让他很快回神:“你受伤了?”


对方沉默片刻,才缓声答道:“……肩上受了一刀,不妨事。”他顿了顿:“血腥味不好闻,你可以点一炉熏香,明日再通风。”


霍雨浩皱起眉:“我不是说这个!”他说完又意识到自己有些大声,紧张地瞥了一眼门外,仆人仍在酣睡,他重新放轻声音:“你等等。”


霍雨浩翻箱倒柜起来,找出两瓶药:“我替你上药。”少年没有出声,霍雨浩有些着急:“伤口得处理,你不能拖……或者你自己来!”


空气沉凝片刻,少年才缓缓道:“多谢小公子好意,我自己来就好,麻烦将药扔过来吧。”


霍雨浩迟疑一瞬,向暗处抛出药瓶,一只手探出来稳稳接住,在月光下像是一只飞过的蝶般轻盈。


霍雨浩看着阴影里那个模糊的影子解开衣带,布料摩挲的声音、轻微抽气的声音在夜色里都格外明显。


最后是一声无奈地叹气。


霍雨浩本就在紧张关注着他,一听到这叹气声连忙发问:“怎么了?”


对方似乎是犹豫了片刻,才道:“伤口在后肩。”


霍雨浩福至心灵:“我来替你上药,放心,这是我之前给朋友上药留下的,我有经验,不会弄疼你的。”


黑暗里的人低笑一声,“小公子,我不怕疼。”


少年把绑起来的长发拨到另一边肩上,衣衫褪去一半,露出劲瘦的脊背臂膀,月光照在他白皙的皮肤上,隐隐印出几条纵横的伤疤。


霍雨浩目光停顿片刻,偏移到伤口处,不由得倒吸一口气。


这一刀从背后直劈在少年的肩头,好在没有伤及筋骨,但绽开皮肉连同半干的血和布料粘在了一切,方才少年褪去衣衫时又牵动翻扯出血来。


霍雨浩简直无法想象对方是如何忍着这样的疼痛几乎没有发声的。他拿着药和帕子的手微微颤抖,直到少年的声音响起才把他惊回神:“小公子,夜里还是有些凉的。”


霍雨浩稳了稳心神开始给他上药,他先把帕子打湿擦去周围的血渍,然后将止血药抹在另一条干净手帕上,又小声地把一件白色的内衫剪成长布条,给少年一圈一圈绕着肩头缠上。


模糊的月光下,霍雨浩隐约能看见少年脸色发白,但他紧抿着唇,一声不吭,但额上颈后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,几缕发丝被打湿,蜿蜒在他的肌肤上。


霍雨浩动作很快,不到一刻钟就处理好了,他直起身,才发觉自己的衣衫也被冷汗沁透,风一吹冷飕飕的。


这一刻钟漫长得好似无穷无尽。


少年慢慢把衣衫穿上,用没受伤的那边肩头靠着墙壁,眼睫微微扫动,一双海水般的眼睛里带着笑意:“……谢谢。”


霍雨浩摇了摇头,缓了几口气才问道:“……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?”


少年面色淡淡:“这算不得什么伤。”


霍雨浩一哽,只得改口:“好吧,那你为什么又跑到我家来了,总不会又是路过吧?”


少年歪了歪头:“也可以说是路过……我任务完成后被人发现了,在躲人。”看霍雨浩还有要追问的意思,他又道:“小公子,知道太多没好处。”


霍雨浩看他一副准备缄口不言的模样只得放弃追问,转而问道:“你要不睡我床上?夜里还是很凉,受伤了要注意保暖。”


少年摇了摇头:“小公子,你且快睡吧,我早习惯了。”


霍雨浩处处话题被他堵死,一时无言。忽然一个隐约的东西从他脑海里闪过,他连忙道:“对了,你的东西。”


少年疑惑地看着霍雨浩匆忙从柜子上面取下来一个盒子,然后又从身上佩囊里找出钥匙打开,取出来——另一个香囊,少年微微一怔。


霍雨浩走过去递给他:“之前你落下的……正好还你。”


少年从他手中接过香囊,冰凉的指尖像是没有温度的玉石,一触即离:“……我还以为丢在路上了,没想到在你这里。”


霍雨浩看着他的神情,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:“难道是哪个姑娘送你的定情信物吗?”这么一想里面的剪纸说不定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剪的。


少年瞥了他一眼:“小小年纪想什么呢?这是上元节那天我猜了二十几个灯谜换了个花灯,我是不能带那盏灯回去,就让路边剪纸的大爷给我剪了个小像。”他一面说,一面拆开香囊把那张小像给霍雨浩看,“喏。”


素白的掌心躺着那张霍雨浩看过千万遍的红纸小像,不知怎的,霍雨浩忽然觉得耳朵尖发烫。


霍雨浩目光偏开:“剪的还挺好的,那你后来怎么没来找找?”我等了你……好久。


少年轻轻啊了一声,他犹豫了一下才说道:“其实我是偷溜去灯会的,结果那天回去迟了,受了罚,折了两三根肋骨,养了两个月,就忘了这事。”


霍雨浩眼睛瞪大,忍不住伸手捉住少年的手,唬得对方一惊,看见霍雨浩的表情才微微摇了摇头:“这没什么可吃惊的,本来就是我做错了。”


见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,霍雨浩纵有千万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


他看见少年目光落在他的手上,才后知后觉松开:“抱歉……我就是有点……”他顿了顿,有些烦躁地站起来走开,又不甘心地回头看去,少年静静地坐在阴影里,月光攀上他的鞋尖,模糊地晕染开他的轮廓。


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在夜色里。


霍雨浩轻声开口:“你……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少年望过来,没有说话。


霍雨浩心沉了沉,还是道:“我知道……你们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姓名身份,但是我想,我们之间很有缘分。我不会告诉别人的,今天的事,我也不会向第三个人提及。”


片刻的沉默后——他们之间的沉默似乎太多。他终于又听到对方的声音,很轻,像是羽毛飘飘落在他心上。


“我没有名字,在师兄弟里行三,你可以叫我……唐三。”


“唐三……”霍雨浩重复了一遍。


“没大没小。我比你略大些年岁,”少年偏开目光,“叫三哥。”


那天夜里霍雨浩虽然躺在床上,心神却都挂在角落里那个微薄的呼吸上,几乎不敢合眼。但不知是太紧张还是太疲惫,不知不觉间霍雨浩还是睡着了。


半梦半醒,天色微光之间,他似乎感觉到有冰凉的手指划过他的额发。


直到奴仆叩门把他叫醒时,屋里又没有唐三的踪迹了。


霍雨浩徒劳在屋内寻找了一圈,最后目光又一次发现了那个被遗落下的小东西——唐三的那个香囊被端端正正放在霍雨浩的书案上。


霍雨浩伸手拿起那个香囊,小心打开,里面装的却不是那个小像,而是一朵新鲜的,垂丝海棠。


他看了看手心中和窗外开得别无二致的花,无奈地笑了笑。


|转 · 夏雨


“大人,宁王府到了。”


仆人的声音唤回霍雨浩的思绪,他目光扫过手中墨蓝色的竹纹香囊,压下眼中的情绪,把东西放在心口,才掀帘下车。


王府门口早有人候着,见他露面,连忙迎上来:“霍侍郎,我家王爷正等着您呢,这边请。”


“劳烦引路。”霍雨浩微微颔首。


十六岁时他是陛下亲点的探花郎,现今十九岁,霍雨浩已经从从六品升到了正四品的中书侍郎,朝野无不侧目。


但这还不够。


七年前霍云儿在一个冬天仙去,霍老爷白发人送黑发人,伤痛之下,将昔年往事悉数告知霍雨浩。


霍老爷似乎一夜之间又苍老数十岁,“我和云儿并不打算告诉你这些,但浩儿你生来聪慧,即便我们不说,怕是你也猜到一些。”


“你自小立志读书报国,既然如此,你总是绕不开那个人的……与其将来知晓,不如现今便让你知道,也好有个后手。”


“我霍家男儿,不能总这般屈于他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之下!”


霍雨浩听完之后,当时在霍老爷面前跪下嗑了三个头:“祖父,孙儿明白。”


他为霍云儿守了三年孝,便参加了秋闱,以第一名的成就进了殿试,殿试之时对答如流、才思敏捷,令陛下抚掌惊叹,直赞霍雨浩是有七窍玲珑心的奇才。


又因霍雨浩生得清雅俊秀,是个玉璧般的少年,天子特点为探花郎,又因为他出众的才华,比起状元爷来,倒更为倚重他。


霍雨浩初职虽只是个从六品的尚书诸司员外郎,但却兢兢业业,办事勤勉,很快就一路擢升,三年便跃居正四品的中书侍郎。


但还差得很远,再往上每一步都将很艰难。


可他的那个敌人,如今已经是一品的大将军。


他等不起,他必须一步不停地往前走。


出王府时,天色阴沉,似乎是要下雨。夏日闷热的空气压在心头,叫霍雨浩有些烦躁。


他令车夫驾车去了湖边,还没到时就风云卷动,雨水倾下。


霍雨浩取了伞,下车独自迎着风雨走了一会儿,这伞在这等状况下实在没什么用,他几乎浑身都湿了,索性把伞一丢,便在雨中乱走一气。


雨水初下下了豆大,猛烈地砸在身上,还有些疼。他却浑然不觉似的,仰头仍雨水冲洗着自己。


如果娘亲在……恐怕有骂自己胡闹了……


他有些恍然地想。可是没有如果了。他守在那座陵墓旁已经三年了,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霍云儿已经死了这个事实。


霍雨浩睁开眼,雨水小了一些,他隔着雨幕望着渺渺烟水,湖水上起了一层雾气,朦胧掩映着远山。


还有一点……


霍雨浩心中一跳,他目光落在湖岸边的一点深蓝色上,一种强烈的预感击中了他。他有些跌撞地跑过去,将那个半伏在湖岸边的人翻过来,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,随后被欣喜和苦恼填满。


他伸手抚去男子苍白脸上的水滴,然而下一秒又被铺天盖地的雨水重新覆盖:“……怎么每次重逢,你都这么狼狈呢?”


唐三昏迷了半个月,霍雨浩请了一批又一批的医生,开了一扎又一扎的药。


终于在漫长夏日的一个傍晚,那扇睫羽轻轻颤动,然后露出了那双海水般的蓝色眼睛。漫长沉睡后的苏醒令他有些恍惚,他有些茫然地转动目光。


傍晚日光是热烈的暖金色,从窗外照进来,桌案前坐着的青年单手支着下颌小憩,另一只手里还捏着笔,模样已经和上一次相见大不一样,但唐三还是一眼认出了他。


小公子都长这般大了?


如今想来,自那夜一别,竟有九年光阴了……竟又是他救了我吗?


唐三想着,偏头想直起身来,立觉五脏六腑搅在一处疼,不由得闷哼一声。


霍雨浩被这细微声响惊醒,目光立刻就落在唐三身上,匆匆起身到床榻前,伸手来探他的额:“你醒了?不要乱动……烧退了,我去唤大夫。”


又是一阵兵荒马乱,那名唤宁荣荣的美貌女医为唐三诊了脉,把霍雨浩唤到外间说话。


唐三静静躺在床上,他本就是习武之才,耳聪目明,倒也听了个七七八八。


霍雨浩再推门进来时,就发现唐三睁着那双漂亮眼睛静静看着他,那眼里的神色太寂静,太澄澈,好似看穿了一切。


他在床边坐下:“你的心肺都受了内伤,外伤也泡了水恶化了,须得好好养养了。”


唐三看着他严肃的脸,想起初遇时那个故作严肃却十分可爱的小孩,眼里闪过笑意,轻轻点了点头:“都听恩公的。”


霍雨浩没想到他这样说话,脸上微红,“你知道我名字吧,叫我名字就好了。”


唐三不由得轻笑一声,“好吧,雨浩。”


雨浩。


听了千万遍的两个字落在青年耳中,却滚烫得像是火星,瞬间将他耳垂点燃。


霍雨浩站起身,僵硬走向桌案,“我还要很多公事要办,你先好好休息,晚点起来喝药。”


唐三静静躺在床上,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另一头传来落笔书写的声音,他就偏头去看,青年身形端正,目光凝实,落在手中书信上。


他就这样静静看着霍雨浩,直到日暮落下,掌灯时分。


霍雨浩终于忙完了所有事物,抬起头来,正与唐三遥遥对视,霍雨浩起身走过来,那双冷静理智的眼睛里溢上温柔:“时候差不多了,可有想用的东西?我吩咐他们做。”


唐三摇了摇头,霍雨浩伸手拨开唐三的长发,从颈后穿过手臂搂着他起来,在身后给他垫了几个靠枕倚着。


“那备了些热粥,略吃些吧。”霍雨浩唤了一声,便有人端着小桌放在霍雨浩手臂,然后呈上一碗热粥并各色小菜。


霍雨浩端起粥碗,舀起一勺,轻轻吹了几次,递到唐三唇边,这才发现对方直勾勾看着自己,他微微一笑:“吃吧,现在你可不能自力更生了,还是别饿着了。”


唐三低声道了谢,才就着吃了小半碗,他刚醒,食欲不振,霍雨浩也不勉强,过了一会儿又督促着唐三喝了药,才又扶着唐三重新躺下。


唐三本以为霍雨浩这就要走,却没想到他起身从书架上找了一本书,又重新走回来坐下,“我近来在看这本书,你要听听吗?”


唐三没有答话,只是打量着霍雨浩,他的眼睛在烛光下好似两颗瑰丽的琉璃,直看得霍雨浩忍不住开口问:“怎么了?”他才眨眼道:“你变了许多。”


霍雨浩一怔,露出个淡淡的笑:“毕竟我也长大了吧,还像小时候一样岂不是惹人笑话。”


他不是不想问。


关于唐三的身份,唐三为什么又一次受伤,为什么会出现在长安……


但是霍雨浩已经明白,有许多问题,不是问了就有答案,也不是非要知道那个答案。


每个人都有不得已隐瞒的秘密。


但是能够再相逢……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了。


两个人就这样寡淡如水地相处了半个多月,每日就是些日常饮食琐碎,到了夜间,霍雨浩处理完事情就会坐在唐三身边看书,捡些有趣的片段念给他听。


唐三的身体也逐日好起来,但他却不常走动,大多数时候只是坐在窗前看流云飘动,等待霍雨浩忙完朝事归家,他就会陪着霍雨浩处理一些其他事物。


令霍雨浩惊讶的是,唐三虽然是江湖中人,但在政治上往往有非常准确敏锐的看法,两人不时就时政讨论,霍雨浩竟然也颇有收获。


时光一晃又过去一月,宁荣荣再次诊疗时也面露笑意,说病人恢复得不错,开了几方药后又和霍雨浩躲到角落说悄悄话去了。


唐三坐在窗边抬头看风抚动青竹,目光沉寂。


霍雨浩送别宁荣荣后回到房间:“三哥,不如过两天我们去城外——”他的话未说完,就戛然而止,略带笑意的脸色迅速冷下来。


唐三已经穿戴整齐,不是霍雨浩给他制备的那些衣衫,而是他从湖里被捞起来时穿的深蓝色的衣服,纵然又几处被划破的地方,穿在唐三身上还是气宇轩昂,风姿动人。


他挺拔地站在窗前,一头长发束起,完美露出男子修长的身线,和窗外的竹子遥相呼应,好似他也是一杆蓝色的劲竹。


听到推门声,唐三回过头来,面色从容平静。


霍雨浩看见他的脸,心中更是跌到冰点——这绝非一时兴起要穿穿旧衣裳了。


他一时间几乎发不出声音,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反手合上门,扯动嘴角:“你要走了?”


唐三看着他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笑意,轻声答道:“你知道的,时间问题。”


是啊,时间问题。


霍雨浩有些茫然地走向唐三,这几步的距离却好似一辈子那么长。


他从来不能留下他,也知道不能强留住这缕清风。


他站在唐三面前,眼下他身形还稍微比唐三矮一些,仰起一点头看着那双眼睛,声音有些哑:“是要离开长安吗?打算去哪里?”


“我的任务失败了,自然是回去复命受罚。”唐三平静道。


霍雨浩瞳孔一颤:“你不能,你已经——”他面上露出一种纠结的情绪,唐三接上他话:“我的五脏受损严重,经脉错乱,于唐门已经是个废人了,你是想说这个?”


“……你知道了。”霍雨浩一怔,心中却有一种了然的感觉,“宁大夫说她会想办法,宁家是有名的医药世家……”


“雨浩,多谢你的好意。”唐三柔声打断他,“但我必须回去。”


“……”霍雨浩看着他,凝视着这张平静的脸,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,他一把抓住唐三的手腕,往前一扯,另一只手扣在男人脑后按向自己。


两片柔软的嘴唇就这样磕碰在了一起。


唐三瞳孔蓦地放大,但他没有推开霍雨浩,也没有别的动作,只是任由青年笨拙地吻着自己。


不知道是谁的唇瓣被撞破,一丝血腥味弥散在唇齿之间,为这仓促的亲昵平添了几分悲怆。


最终唐三轻轻闭上眼,任由霍雨浩从唇瓣亲吻到颈侧,忽然有温热的水滴砸落在他肌肤之上。


他有些愕然地睁开眼。


好一会儿,他才听见霍雨浩的声音闷闷地传来,青年热热的呼吸带着泪水的湿气扑在他颈窝。


“其实我没有变。”


唐三没有说话,霍雨浩自顾自地往下说:“小的时候,娘亲曾告诉我,世人为名利而来,又庸庸而去,却不知道这世间最可贵的是什么。”


“我之前也不懂得。”


“……但是现在我知道答案了。”他直起身,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唐三,“三哥,你知道是什么吗?”霍雨浩拉起那只被他抓着手腕的手,按在跳动的心脏之上:“就是这个。”


“我……不希望你走,我的心,它不希望你走。”


“三哥,留下来好不好?”


唐三看着霍雨浩深蓝色的眼睛,其实这个孩子的眼睛也非常漂亮,他的五官偏清秀,但衬上这双眼就有种不同的气质韵味,这样湿漉漉地望着他,叫唐三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。


他抿了抿唇,轻声道:“……我在唐门尚有未完之事。”


霍雨浩手指慢慢松开,唐三抽回手,如同初遇时一般轻巧一跃,几个闪影,就那样落在竹稍之上。


月出东山,辉光落在他的身上,他回头看向霍雨浩,神色逆着光模糊看不清:“雨浩,若是我活着回来……”


风声吞走了后半句,连同他的身影,一起都遍寻不见了。


|合 · 秋月


二十三岁的霍丞相是长安城、乃至天下女子的思慕对象。


他生得风姿玉骨,又才华横溢,二十余岁便深得圣眷,位极人臣。


而且他已经二十三岁都不曾婚配,每每有人提亲,他都以已有婚约在身推辞掉,就连愿意下嫁的公主都婉拒了,为此还受了天子好一阵冷落。


好在他的才华实在出众,天子不忍明珠蒙尘,复又重用。


自公主被拒后,每日来丞相府提亲的媒人倒是少了不少,毕竟天子女都被拒了,谁人敢越过皇家?


只不过不知道能让这霍大丞相倾心的,到底是何方仙子?


话题中心的霍雨浩幽幽叹了口气。门外传来三声轻叩,“大人,将军府密信。”他正色道:“进来。”


一年前,他已经坐到二品官职,手中掌握着一串信息网,却还不能搜集到能致命打击戴浩的证据——毕竟是一品大将,若不是一击必杀,势必后患无穷,引起陛下怀疑不说,可能还会军心动荡,民生受损。


某日夜间,他却突然接到一封“飞镖传书”。梅花镖钉着书信扎在他的床头,若不是上面写着的是戴浩的罪证,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被刺杀了。


在看见那花镖的角落上刻着的唐字,霍雨浩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。


从此之后大概一月就会有一点消息传过来,都是内部才能接触到消息。


原来是唐三从唐门内部接了个进入戴浩府内的任务,完成后没有撤退,反而是深入潜伏——什么?上次戴浩身边那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就是三哥??


霍雨浩回想了一下,发现自己和易容的唐三居然碰面了好几次,不由得震惊与唐门的易容术。


在唐三的帮助下,霍雨浩搜集证据的速度简直翻了一倍。


霍雨浩将侍卫呈上的竹筒拆开,细细看了,将原书信烧毁,提笔在书案上写下回信,放进竹筒:“交给他,对了……告诉对方该收网了。”


“是。”


霍雨浩等侍卫退出去才松了口气,靠在椅背上,转头看向窗外似圆又缺的明月:“毕竟要中秋了……该快点收拾掉那老头和三哥团聚了。”


而唐三此时也正坐在大将军府为他这个幕僚安排的卧房里,展开了一封来自唐门的密信。


这是一封刺杀令,目标是当今显赫一时的霍丞相霍雨浩,而雇主是……戴浩。


唐三微微挑眉,难道是觉察到了什么?


他提笔回信:


“唐三得令。”


想了想又补充道:


“但是要加钱。”


——完。



一点絮语:


第一次写霍三的独立短篇作为中秋贺文,还有很多设定没有细细讲述。虽然和中秋关系不大,但是勉强圆回来了,本来是可能be掉……但是想了想中秋节还是甜甜蜜蜜好了。


三哥在再遇时将窗外的垂丝海棠折下来赠予雨浩。


此花花语有“离别伤情”和“相思”之意,此处三哥对雨浩也有动心。


第二层也有“苦恋”之意,雨浩后面数年等待也为结果之日。


设了荣荣是名医,救了三哥性命但是发现他经脉五脏受损,恐怕难以治愈,私下和雨浩说的,但是被耳力很好的唐三听见了。


唐三受唐门养育之恩,便回去报还,并且重新凭借自己的实力成为了“间谍”“密探”类型的人员,成功从杀手转型。


进而接触到要去戴浩府上的工作,开始暗度陈仓帮助雨浩。


一面恢复实力,接一些门内的小单。


最后就接到了戴浩下的杀雨浩的单子。


唐大刺客:巧了吗这不是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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